草閣柴扉星散居①，浪翻江黑雨飛初。山禽引子哺紅果，溪女得錢留白魚②。

（前二首，即事興感，此從夔州風(fēng)景敘起。上二句，山水對言。山禽引子，山間之景；溪女留魚，江邊之事。《杜臆》：草閣，公所居。山禽句，見與物俱適。溪女句，見人我兩忘。）

①庾信詩：“客園星散居”②公《云安》詩“負(fù)鹽出并此溪女”，又《負(fù)薪行》“男當(dāng)門戶女出入”，則溪女賣魚可知。

其二

商胡離別下?lián)P州①，憶上西陵故驛樓②。為問淮南米貴賤③，老夫乘興欲東游④。

（此欲去夔而游吳也。【朱注】時有胡商下?lián)P州，來別，因道其事。西陵驛樓，公少游吳越時所登。）

①《洛陽伽藍(lán)記》：“商胡販客，日奔塞下。”隋煬帝詩：“言旋舊鎮(zhèn)下?lián)P州。”②【錢箋】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浙江又北徑固陵城北，今之西陵也。有西陵湖，亦謂之西城湖。《會稽志》：西陵城，在蕭山縣西十二里，謝惠連有《西陵阻風(fēng)獻(xiàn)康樂》詩，吳越改曰西興，東坡詩“為傳鐘鼓到西興”是也。又，白樂天《答元微之泊西陵驛見寄》詩：“煙波盡處一點白，應(yīng)是西陵古驛臺。”則西陵舊有驛耳。③《晉書》：王述，年三十未知名，人謂之癡。導(dǎo)以門第辟之，既見，唯問江東米價，述張目不答。④《越絕書》：秦皇帝東游，之會稽。《會稽志》：晉宋人指會稽、剡中皆曰東，如《謝安傳》“海道還東”是也。

其三

一辭故國十經(jīng)秋，每見秋瓜憶故丘。今日南湖采薇蕨②，何人為覓鄭瓜州③？

（已下五章，皆感懷詩人，此則懷鄭審也。故丘有瓜洲，即鄭秘監(jiān)所居，今已謫居南湖，無復(fù)有訪覓者矣，蓋傷其寥落也。黃生曰：此詩兩故字、兩秋字、兩瓜字，連環(huán)鉤搭，亦絕句弄筆之法，大家時一為之耳。【原注】鄭秘監(jiān)審。）

①《水經(jīng)注》，長安第二門，本名霸城門，又名青門，門外舊出佳瓜，其南有下杜城。《西京雜記》：杜子夏《葬文》：“何必故丘，然后即化。”②南湖，鄭監(jiān)所在，公《夔州詠懷》詩云：“南湖日扣舷。”③張禮《游城南記》：“濟(jì)潏水，陟神禾原，西望香積寺下原，過瓜洲村。”注：“瓜洲村，在申店潏水之陰。”《許渾集》有《和淮南相公重游瓜洲別業(yè)》詩，淮南相公，杜佑也。【朱注】瓜州村與鄭莊相近。鄭莊，虔郊居也。審為虔之侄，其居必在瓜州村，故有末語，與“秋瓜憶故丘”緊相應(yīng)。或以大歷中，鄭審嘗任袁州刺史，改作袁州，則生趣索然矣。

其四

沈范早知何水部①，曹劉不待薛郎中②。獨當(dāng)省署開文苑，兼泛滄浪學(xué)釣翁。

（此懷薛琚也。何薛同為水部，但何有知音而薛無同調(diào)，故為惜之。當(dāng)省署，昔為部郎。泛滄浪，今客荊楚。陳師道曰：“省署開文苑，滄浪學(xué)釣翁，”即薛琚詩也。《杜臆》：此處稱薛孟子詩，知公《別崔》云“荊州遇薛孟，為報欲論詩”。非漫語也。【原注】水部郎中薛據(jù)。）

①《梁書·何遜傳》：范云見其對策，大相稱賞，因結(jié)忘年交好，一文一詠，云輒嗟賞。沈約亦愛其文，常謂遜曰：“吾每讀卿詩，一日三復(fù)，猶不能己。”②鐘嶸《詩品》：“曹劉殆文章之圣，陸謝為體貳之才。”曹植、劉楨，為建安才人之冠，能推獎名士。此云不待者，猶言恨古人不及見耳。《唐會要》：天寶六年風(fēng)雅古調(diào)科，薛據(jù)及第。韓文公《薛公達(dá)墓志》：琚為尚書水部郎中，贈給事中。

其五

李陵蘇武是吾師①，孟子論文更不疑。一飯未曾留俗客，數(shù)篇今見古人詩。

（此懷孟云卿也。蘇李吾師，此述其論詩。今見古人，此稱其作詩。便知云卿詩格，獨能力追西漢。【原注】校書郎孟云卿。）

①僧皎然曰：五言始于蘇李二子，天與其性，發(fā)言自高，未有作用，如《十九首》，則詞義炳婉而成章矣。洪容齋《隨筆》曰：《文選》編李陵、蘇武詩凡七篇，人多疑“俯觀江漢流”之語，以為蘇武在長安所作，何為乃及江漢？東坡云：皆后人所擬也。予觀李詩云：“獨有盈觴酒，與子結(jié)綢繆。”盈字，系惠帝諱，漢法觸諱者有罪，不應(yīng)陵敢用之。益知東坡之言為可信矣。蔡寬夫曰：五言起于蘇李，今所見，唯《文選》中七篇耳，世或疑武詩“俯觀江漢流，仰視浮云翔”，以為不當(dāng)有江漢之言，遂疑其偽。此但注者淺陋，直指為使匈奴時作，故人多惑之，其實無據(jù)也，安知武未嘗至江漢耶？馮惟訥曰：古詩云：“盈盈一水間。”又，高帝諱邦，而韋孟詩云“實絕我邦”。古人臨文或不諱也。

其六

復(fù)憶襄陽孟浩然，清詩句句盡堪傳①。即今耆舊無新語②，漫釣槎頭縮頸鳊③。

（此懷孟浩然也。上二憶其詩句，下二嘆其人亡。新句無聞，而徒然把釣，則耆舊為之一空矣。槎頭縮頸鳊，即用浩然句。孟詩：“鳥泊隨陽雁，魚藏縮項鳊。”又：“試垂竹竿釣，果得槎頭鳊。”此獨記名，以別於云卿也。）

①傅咸詩：“人之好我，贈我清詩。”《文心雕龍》：“五言流調(diào)，清麗為宗。”②漢陸賈作《新語》。③趙曰，習(xí)鑿齒《襄陽耆舊傳》云：峴山下漢水中出鳊魚，味極肥而美，襄陽人采捕，遂以槎斷水。因謂之槎頭縮項鳊。楊慎曰：《說文》：查，浮木也，今作槎，非。槎，音詫，邪斫也，《國語》“山不槎蘗”是也，今多混用，莫知其非，略證數(shù)條于此。王子年《拾遺記》：堯時巨查浮西海上，十二年一周天，名貫月查，一曰掛星查。道藏歌詩：“扶桑不為查。”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臨海江邊有查浦。字并作查。唐王勃詩：“澀路擁崩查。”又《送行序》云：夜查之客，猶對仙家；坐菊之賓，尚臨清賞。駱賓王有《浮查》詩，皆用正字，不從俗體。杜工部詩“查上覓張騫”，又“滄海有靈查”，惟七言絕“空釣槎頭縮頸鳊”，七言律“奉使虛隨八月槎”，古體近體，不應(yīng)用字互異。蓋七言絕與律，乃俗夫竟玩，遂肆筆妄改，古體則俗目未擊，幸存舊文耳。

其七

陶冶性靈存底物①，新詩改罷自長吟。熟知二謝將能事，頗學(xué)陰何苦用心②。

（此自敘詩學(xué)。詩篇可養(yǎng)性靈，故既改復(fù)吟，且取法諸家，則句求盡善，而日費推敲矣。韓子蒼曰：東坡嘗語參僚曰：老杜言“新詩改罷自長吟”，乃知此老用心最苦，后人不復(fù)見其剞劂，但稱其渾厚耳。《杜臆》：公嘗稱李白詩似陰鏗，后人妄云公有不滿太白之意，試讀此詩，豈其然乎？）

①鐘嶸《詩評》：“阮嗣宗詠懷之作，可以陶性靈，發(fā)幽恩。”又顏之推《家訓(xùn)》：“陶冶性情，后容諷諭，入其滋味，亦樂事也。”②二謝，謂謝靈運、謝脁。陰何，謂陰鏗、何遜。《世說》：王家見二謝則傾筐倒度。此借用之。將能事，將近其能事。《易》：“天下之能事畢矣”

其八

不見高人王右丞①，藍(lán)田丘壑蔓寒藤②。最傳秀句寰區(qū)滿③，未絕風(fēng)流相國能④。

（此懷王維也。右丞雖歿，而佳句猶傳，況有相國詩名，則風(fēng)流真可不墜矣。縉黨附元載，人不足取，特以一家詩學(xué)可稱，故連類及之。或以縉能表章維集，故云風(fēng)流未絕，詩中似無此意。【原注】“右丞弟，今相國縉。”）

①《抱樸子》：“知名之高人，洽聞之碩儒。”②《舊唐書·王維傳》：乾元中，轉(zhuǎn)尚書右丞，晚年得來之問藍(lán)田別墅，墅在輞口，水周于舍下，竹洲花塢，與裴迪浮舟往來，嘯詠終日，所賦詩號《輞川集》。《晉書·謝安傳》：“放情丘壑。”庾信詩：“寒藤抱樹疏。”③鍾嶸《詩品》：“奇章秀句，往往警遒。”④王洙曰：代宗時，縉為宰相，帝求維文，縉集上之。《金壺記》：玉維與弟縉，名冠一時。時議云：論詩則王維、崔顥，論筆則王縉、李邕，祖詠、張說不得與焉。《盧氏雜記》：王縉好與人作碑銘，有送潤毫者，誤叩其兄門，維曰：“大作家在那邊。”李東陽曰：唐詩李杜之外，孟浩然、王摩詰足稱大家，王詩豐縟而不華靡，孟卻專心古澹，而悠遠(yuǎn)深厚，自無寒儉枯瘠之病。由此言之，則孟為尤勝。儲光羲有孟之古，而深遠(yuǎn)不及；岑參有王之縟，而又以華靡掩之。故杜子美稱“吾憐孟浩然”，稱“高人王右丞”，而不及儲岑，有以也夫。

其九

先帝貴妃今寂寞，荔枝還復(fù)入長安①。炎方每續(xù)朱櫻獻(xiàn)②，玉座應(yīng)悲白露團(tuán)③。

（《杜臆》：已下四章，皆為明皇征貢荔枝而發(fā)，此嘆舊貢之未除也。帝妃皆亡，而荔枝猶獻(xiàn)，得無先帝神靈，尚凄愴於白露中乎？蓋微諷之也。據(jù)李綽《歲時記》：櫻桃薦寢，取之內(nèi)園，不出蜀貢。此特言其夏薦櫻桃，而荔枝繼獻(xiàn)耳。杜修可曰：《唐史遺事》：乾元初，明皇幸蜀而回，嶺南進(jìn)荔枝，上感念楊妃，不覺悲慟。）

①前《病橘》詩：“憶昔蓬萊殿，奔騰獻(xiàn)荔枝。”正言楊妃事也。【錢箋】《通鑒》：貴妃欲得生荔枝，歲命嶺南馳驛致之，比至長安，色味不變。《唐國史補(bǔ)》：貴妃生於蜀，好食荔枝，南海所生尤勝蜀者，故每歲飛馳以進(jìn)。然方暑而熟，經(jīng)宿輒敗。樂史《外傳》：十四載六月一日，貴妃生日，于長生殿奏新曲，會南海進(jìn)荔枝，因名《荔枝香》。十五載六月，貴妃縊于馬嵬，才絕，而南方進(jìn)荔枝至，上使力士祭之。按：諸書皆云南海進(jìn)荔枝。蔡君謨《荔枝譜》曰：貴妃，涪州荔枝，歲命驛致。東坡亦云：天寶歲貢，取之涪。蓋當(dāng)時南海與涪州并進(jìn)也。②《世說》：南州謂之炎方。【朱注】獻(xiàn)自南海，故曰炎方。《禮記》：仲夏之月，天子以含桃先薦寢廟。③謝脁詩：“玉座猶寂寞。”《詩》：“白露為霜。”又：“零露清兮。”

其十

憶過瀘戎摘荔枝①，青楓隱映石逶迤。京華應(yīng)見無顏色，紅顆酸甜只自知②。

（此譏遠(yuǎn)貢之失真也。瀘戎之間，親摘荔枝，若京中所見，應(yīng)無此色味，食者當(dāng)自知耳。）

①【盧注】公去秋《宴戎州楊使君樓》有“輕紅劈荔枝”句，憶過，指此。或云，荔枝原名離枝，言其離枝則色味香氣俱變也。《杜臆》：涪州有荔枝園，相傳謂充貢于貴妃者，涪去京師尤遠(yuǎn)，今讀公詩，知出瀘戎者，是傳稱置驛傳送數(shù)千里，色味未變，此蓋駁其無是理也。《方輿勝覽》：妃子園，在涪州之西，去城十五里。當(dāng)時以馬遞馳載，七日七夜至京，人馬斃於路者甚眾。《方輿勝覽》：蜀中荔枝，瀘敘之品為上，涪州次之，合州又次之。【朱注】敘州，即戎州。②《荔枝譜》：廣州及梓夔間所生者，大率早熟，肌肉簿而味甘酸。

其十一

翠瓜碧李沉玉甃①，赤梨蒲萄寒露成②。可憐先不異枝蔓，此物娟娟長遠(yuǎn)生③。

（此譏異味之惑人也。《社臆》：宮中食荔，不過為其味甘寒，可以消暑止渴，因比之水晶絳雪，然瓜李沉之井中，梨萄采之露下，亦何減于荔？只緣諸果枝蔓尋常，初不以為異，獨荔枝生自遠(yuǎn)方，慕其色味而珍重之耳。）

①魏文帝書，“浮甘瓜于清泉，沉朱李于寒水。”江逌《井賦》：“構(gòu)玉甃之百節(jié)。”②《南史》：扶桑國有赤梨，經(jīng)年不壞。③娟娟，言其質(zhì)弱而色鮮。

其十二

側(cè)生野岸及江蒲①，不熟丹宮滿玉壺②。云壑布衣鮐背死③，勞人害馬翠眉須④。

（此結(jié)出當(dāng)時致亂之由。荔枝生于遠(yuǎn)僻，不植宮中，而偏滿玉壺，以其所好在此，不憚多方致之也，豈知抱道布衣，老丘壑而不征，獨于一荔，乃勞人害馬，以給翠眉之須。噫，遠(yuǎn)德而好色，此所以成天寶之亂歟？賈捐之疏：“后宮盛色，則賢者隱處。”此詩后二句本之。）

①《蜀都賦》：“旁挺龍目，側(cè)生荔枝。”楊慎《丹鉛錄》：詩用側(cè)生字，蓋為庾文隱語，以避時忌，即《春秋》定哀多微詞之意。趙曰：自戎僰而下，以畝為蒲，今官私契約皆然，用以押韻。師作江浦，非是。【朱注】或曰：劉熙《釋名》：草團(tuán)屋曰蒲，又謂之庵。此詩江蒲，似用此義，言荔枝生于野岸江庵之側(cè)耳。②顏延之詩：“皓月鑒丹宮。”漢辛延年詩：“繩絲提玉壺”③《北山移文》：“欺我云壑。”《詩》：“黃發(fā)鮐背。”注：“老人背有鮐文。”④荊公作“勞人害馬。”今按：“勞人草草”見《詩經(jīng)》，“害馬之徒”見《莊子》，于文義明白。吳氏作“勞生害馬”，山谷謂善本是“勞人重馬”。【趙注】武后嘗改“人”為“生”，當(dāng)時因而誤寫耳。今按：重字作去聲讀，是引重致遠(yuǎn)之意，重字作平聲讀，乃驛馬重遞之意。吳論：驛使奔騰，另副一馬，以防倒斃，故云重馬。【盧注】重馬，出《前漢·劉屈牦傳》師古注，重謂懷孕者。今按：急遞之馬，未必用孕馬，此注未確。《古今注》：“魏宮人好畫長眉，今多作翠眉警鶴髻。”王嗣奭曰：公因解悶而及荔枝，不過一首足矣，一首之中，其正言止“荔枝還復(fù)入長安”一句。正言不足，又微言以諷之。微言不足，又深言以刺之。蓋傷明皇以貴妃召禍，則子孫于其所釀禍者，宜掃而更之，以亟蘇民困。公于《病橘》亦嘗及之，此復(fù)娓娓不厭其煩，可以見其憂國之苦心矣。

錢謙益曰：以上三章，隱括張曲江《荔枝賦》而作。曲江謂南海荔枝，百果無一可比，特生于遠(yuǎn)方，京華莫知，固未之信，魏文帝引葡萄龍眼相比，是時南北不通，傳聞之大謬爾。故其賦云：“物以不知為輕，味以無比而疑。遠(yuǎn)不可驗，終然永屈，士無深知，與彼何異。”此詩瀘戎章，言物以不知而輕也。翠瓜章，言味以無比而疑也。側(cè)生章，言遠(yuǎn)不可驗，終然永屈，士無以異也。云壑布衣，老死鮐背，曾不如荔枝遠(yuǎn)生，猶得奔騰傳置，供翠眉之一笑，士之無驗永屈，殆有甚焉，深可嘆也。古人雖漫興小詩，托物比喻，必有由來，注家都不曉。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